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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夜金陵:尹继善与袁枚、秦大士的盛宴

07-31

冬夜金陵:尹继善与袁枚、秦大士的盛宴

一灯围聚老书生

——蒋士铨与南京

王振羽


1764年,乾隆二十九年,冬,某夜,准确地说,是阴历十二月初五的夜晚,有一小饭局正在两江总督署衙西园内悄然举行。

做东者自然是时任两江总督尹继善,在座者有鼎鼎大名的一代名士袁枚,还有据说是秦桧后人的状元秦大士,另有一人则是江西铅山人蒋士铨。这几人为何会聚集在一起?是何主题?他们会谈论些什么话题?

尹继善重任在肩,封疆大吏,人在南京,迎来送往,公务繁忙,顺理成章,怎会有闲功夫有此雅兴张罗这一聚会?袁枚名满天下,是尹继善的学生,已经辞官在南京随园十五载,他经常到两江总督署来与尹继善多有交流唱和。简斋在此,并不令人意外。秦大士不仅有状元头衔,他虽然在去年才辞官归里,在南京城南买下何如宠的旧宅略作修葺就住了下来,所谓瞻园是也,而他的大儿子也是封疆大吏正在陕西巡抚任上啊。

这样说来,唯有蒋士铨似乎是初来乍到南京?他与秦大士在北京多有往来,但与袁枚、尹继善虽然彼此都有耳闻甚至书札往来,而彼此唔面也是新近之事。更何况,蒋士铨要想见到尹继善这样的人物也并非很容易呢。

蒋士铨因何到了南京?他与南京有何关联?

蒋士铨是满清乾隆时代的诗人、剧作家,他与袁枚、赵翼有乾隆三大家之称。蒋士铨是江西上饶铅山人,本姓钱,籍在湖州,其祖父在明末清初的乱世纷纭中颠沛流离,被江西铅山一姓蒋人家收留,从而姓蒋。

至少在蒋士铨得中进士之前,看其行年录,未见他与南京有何等特别密切关系,大致在1748年,他曾在南京盘桓数日。

乾隆十三年,1748年,蒋士铨乡试中举之后首次进京参加会试,铩羽而归。虽然没有连捷,稍有失落,自己的父亲也已年迈多病,本可以登第慰其老怀,也不负母亲多年辛劳操心。既然苍天无眼,唯有三年后再来一试身手。蒋士铨离京南下,九月上旬,他路经南京,多有停留。这大概是蒋士铨较早与南京发生关联,且看他的两首《燕子矶》:

崖头一点落空冥,峭壁横开石脚腥。

何物江流能作险?当年燕子本无形。

波沉铁锁降帆下,风激寒潮倚杖听。

裙屐兵戈都不见,夕阳山色六朝青。


老鹳河宽混浊流,云烟虚传秣陵秋。

那堪五马悲龙种,剩有群鸦叫佛楼。

乱世文章偏极盛,过江人物奈包羞。

埋金已厌钟山气,空说危矶在上头。

时年24岁的蒋士铨,虽然场屋小有挫折,却依旧意气风发,对未来充满期待。他在燕子矶想起刘禹锡的诗句,又想起当年的五马渡江,金兀术的黄天荡突围,所谓金陵王气黯然收,感慨丛生,吟出快意诗行。意犹未尽,蒋士铨在燕子矶宏济寺又有所感,一挥而就,写成《燕子矶书宏济寺壁》六首绝句:

随着钟音入梵宫,凭谁一喝耳双聋。

桫椤不解无言旨,孤负拈花一笑中。


十围大树幕空庭,九十山僧老鹤形。

不解六朝兴废事,临河爱看使臣星。


白水千盘翠几围,岩头古刹傍危矶。

我生未到悬崖上,不向云山乞衲衣。


山水争留文字缘,脚跟犹带九州烟。

现身莫问三生事,我到人间廿四年。


胸次原无半点尘,蒲团何待指迷津。

吟怀只借江山助,一个春风下第人。


南朝四百八十寺,画壁纱笼此处多。

一笑禅关留姓字,蛛丝尘网奈他何!

蒋士铨这六首七绝,直抒胸臆,酣畅淋漓,春风下第,蛛丝尘网而已。他署名苕生后,掷笔而去,却引起一年后到此一游者的注意,此人是谁?就是大名鼎鼎的袁枚。

袁枚就是在这一年才决意辞官,安家南京随园,快意恩仇,潇洒自如,自谓文章报国。他觉得能写出如此诗句者,绝非等闲之辈,顿生惺惺相惜之感。他尤其欣赏其中的第一、第四这两首,还把它写进了自己的《随园诗话》。袁枚在《寄蒋苕生太史序》中也提到此事,而友人熊涤斋告诉袁枚,苕生就是蒋士铨。从此,蒋士铨与袁枚两人有了书信往来。袁枚说,蒋士铨“寄余词曲尤多”。熊涤斋是熊本的号,与蒋士铨是江西同乡,他后来做过浙江巡抚,蒋士铨离开南京,到浙江六载,与他的热心推荐有关。熊本曾有宅院在南京城南小西湖。

蒋士铨激情澎湃,难以遏制,他还有《秦淮书酒家壁》,伤今吊古,一吐为快:

不见红阑长板桥,秋光狼藉欲魂销。

斜阳在水愁孤燕,残柳当门怨六朝。

旧院瓦堆僧卖酒,丁家楼毁鬼吹箫。

美人黄土灯船散,金粉原来易寂寥。

小巷莺花已作尘,风流如梦总非真。

江南哀后无文社,楼上春残失丽人。

湖问莫愁何处宅?渡寻桃叶不知津。

欲行且住低徊绝,谁见杨花逐画轮?

蒋士铨此次在南京还写了《即望》《夜泊》《报恩寺》等,而他的《金陵杂咏》,从六朝梁武帝萧衍饿死台城到明成祖朱棣靖难之役,更有明末的东林党人空谈误国,等等等等,纵横古今,豪迈横恣,多有评说,堪称大家手笔:

六代兴衰一建康,繁华依旧说齐梁。

风光毕竟江南好,剩水残山也断肠。

石城艇子去南还,衰柳金城未忍攀。

消受孙郎楼上坐,三山吹落酒杯间。

谁遣君王作饿夫?桑门无处乞伊蒲。

青丝白马童谣验,不杀牺牲解战无?

不取金陵誓不回,袈裟潜遁有余哀。

成王何在周公死,羞煞儿孙又北来。

岂有君臣说中兴?满城花月唱春灯。

风流略似清谈后,秋草茫茫十一陵。

气节空言枉杀身,东林君子漫同伦。

清流何补危亡事?复社文章即晋人。

秦淮水冷不曾温,兰麝香消艳冶魂。

绝似赏心亭子下,珮環声里泣黄昏。

画箧闲翻盒子诗,倡家狎客记当时。

多情白下萧萧柳,收拾南朝一片迟。

1754年,乾隆十九年,蒋士铨第三次赴京参加会试,仍旧黯然落第,但在内阁中书的选拔考试中,却钦取第四,授实缺,入阁管汉票签事,校勘《文选》,十月告归,南返。此年,蒋士铨好友杨垕去世。大致也是在此年,蒋士铨沿水路北上,又途经南京。

1757年,乾隆二十二年 ,33岁的蒋士铨第四次赴京会试,终于考上进士,朝考列第一,殿试列第十三名。多年辛苦跋涉,终于有了满意结果。蒋士铨激动不已,赋诗一首:

天街一骑滚香尘,蕊榜朝开姓字新。

报说和凝衣钵好,舍人名列十三人。

居京不易,仕途难行。天子脚下七载时光蹉跎,顿成过往,蒋士铨在不惑之年已经是心事浩茫,萌生退意。

乾隆二十九年,1764年4月20日,蒋士铨决意辞职南归,定居南京。他请人绘一《归舟安稳图》,表明心迹,对京城无所留恋。袁枚《随园诗话》载:乙酉岁,心余奉母出都,画《归舟安稳图》,一时名公卿,题满卷中。心余就是蒋士铨。蒋士铨的母亲钟令嘉曾就此画也吟咏绝句七首,一气呵成,晓畅明达,宛若家常:

其一:

馆阁看儿十载陪,虑他福薄易生灾。

寒儒所得要知足,随我扁舟归去来。

其二:

一艇平安幸已多,胸中原未有风波。

团圆出又团圆返,儿颔发长母鬓皤。

其三:

一生辛苦备三从,六十新叨墨敕封。

得向青山梳白发,此心闲处便从容。

其四:

书声才歇笑声连,乞枣争梨绕膝前。

自笑老人多结习,课孙不及课儿专。

其五:

三十随夫四海游,江山奇处每勾留。

谁知老去清缘在,还坐东南软水舟。

其六:

手植松楸翠几寻,故山归去怯登临。

白云深处焚黄日,可慰梁鸿庑下心。

其七:

四十归田可闭门,焚香省过答天恩。

三年后更添欢喜,新妇为婆子抱孙。

就此《归舟安稳图》,赵翼、袁枚、程晋芳等都有题诗,感慨时事,情义绵绵,互道珍重。

1764年秋,蒋士铨一家老小启程南下。船过扬州,将入长江,蒋士铨有一《瓜洲》七绝:

蟹舍渔庄碧玉环,茅檐青露隔江山。

渡河而后征裘减,画断轻寒是此间。

蒋士铨一家船到南京,已经是十二月之初了。他立在船头,放眼望去,心潮澎湃,吟咏道:

两朵金焦八度看,乘风破浪徂心阑。

回舟敢避江神笑,来借渔矶著钓竿。

南北东西意渺茫,欲从江左买溪堂。

如何才见钟山影,便觉并州是故乡?

月轮如镜一波平,风细帆悬彩鸟轻。

洗净心头卅年事,者番怀抱比江清。

这就是蒋士铨著名的七律《渡江》,他自江西经此走大运河去北京,多次往返,大致有十次左右江河辗转,体会时代脉搏,感受潮起潮落,也不无江湖奔波劳碌身心疲惫之慨。

蒋士铨稍微安顿下来,就赶去随园拜访神交已久却从无唔面的袁枚。袁枚见到小自己九岁的蒋士铨大喜过望,热情接待,他带领蒋士铨遍游随园山水亭林,春风满面。其乐融融。蒋士铨有《喜晤袁简斋前辈即次见怀旧韵》,记录两人的把臂长谈,相见难得:

未见相怜已十分,江山题遍始逢君。

荣枯总是同岑树,舒卷俱成入岫云。

花墅留春知冷暖,宰官藏影悟声闻。

微输彩袖承欢后,消受金炉换夕熏。

池馆清华喜未遥,定从沽酒典宫貂。导师力可超群劫,仙吏才堪挽六朝。翡翠簾遮青玉案,水晶屏护紫云箫。英雄儿女何分别?奇气还生醉颊潮。

蒋士铨在南京经过一番寻觅,最终决定在鸡鸣山下西南侧十庙口一处幽静院落作为栖身之地。院中小楼,他命名为红雪楼。蒋士铨写有红雪楼《卜居》四首:

半窗红雪一楼书,廿载辛勤有此庐。

不肯被他猿鹤笑,移家来就北山居。


钟山真作我家山,拣得行窝静掩关。

洗去六朝金粉气,展开屏障画烟鬟。


檐端十亩古坛址,屋后台城坏殿基。

让与争墩两安石,家门只傍蒋侯祠。


寓公庭院四时春,酿酒栽花媚我亲。

藏过头衔署新号,鸡鸣埭下老诗人。

钟山,台城,蒋侯祠,鸡鸣埭,谢安墩,就在此处安家做一寓公,与世无争,闭门读书,闲时出门走走,会会朋友,很好,很好。


蒋士铨定居南京,尹继善早就听闻蒋士铨文章一流,才识非凡。他从袁枚处得悉蒋士铨辞职南下定居南京,就让袁枚约请蒋士铨,还有去年才从北京致仕南京的秦大士,择时一起雅集,也是为蒋士铨接风洗尘。这天傍晚,蒋士铨从十庙口红雪楼先到总督府,袁枚自小仓山随园前来,稍迟片刻,而秦大士则非常准时,他自城南瞻园过来,居然还比蒋士铨先到一步。两人在总督府门口寒暄叙旧,也等着袁枚,三人好结伴一同进去。秦大士去年离京,蒋士铨曾有多首诗作赠送,两人彼此都很熟悉,只是蒋士铨与袁枚才是在南京第一次见面。三人到齐,联袂入府。尹继善让其儿子似村公子前来迎接,一同到西园聚谈。

这四人聚首,虽有地位之别,但也都心无芥蒂,开怀畅饮,无话不谈。蒋士铨说,听说曹雪芹去年初去世了,也不知真假。尹继善一阵错愕,惋惜不已。他说道,五年前,乾隆二十四年,曹雪芹自京都南来,在此一年多,看他身体尚可,怎会如此年纪就撒手人寰?听闻他在写一部大书,也不知完成否?蒋士铨虽然在京城交游甚广,而曹雪芹并无显赫功名,大致只是孝廉或贡生而已,茫茫人海,两人并无交集。袁枚留心文坛掌故,他也说曹雪芹工诗善画,他在《随园诗话》中留下曹雪芹撰就《红楼梦》的简略文字,也说到随园即大观园。

后来,有一署名“云间艮生陆厚信并识”者曾为曹雪芹绘一画像,并有题记:

雪芹先生,洪才河泻,逸藻云翔。尹公望山,时督两江,以通家之谊,罗致幕府。案牍之暇,诗酒赓和,铿锵隽永。余私忱钦慕,爰作小照,绘其风流儒雅之致,以志雪鸿之迹云尔。

尹公望山,就是尹继善。也就是说,曹雪芹曾在尹继善的幕府里工作过。这一曹雪芹画像与题记,在后来引发周汝昌、郭沫若、启功、徐邦达、谢稚柳等多人关注,聚讼纷纭,莫衷一是,成为悬案。

四人聚会,机会难得,岂能无诗?蒋士铨最为年轻,率先献出自己的《尹望山督相招饮同袁简斋秦涧泉两前辈席上作》:

卓午催驰问字车,军门书静报休衙。

欣逢丞相开东阁,得共门生列绛纱。

釀雪天宜文字饮,素心人对岁寒花。

真堪写向屏风里,未许粗官入座哗。

衙斋幽比玉堂深,十八科中四翰林。

雅集还同真率会,虚怀弥见读书心。

思随泉涌诗频和,墨带池香帖细临。

箕斗插檐银烛换,清言都忘漏签沈。

万卷围身老不疲,平生心事短檠知。

已收元气归调爕,更与斯文作总持。

胸纳智珠含异彩,手扶桢干半虬枝。

十三经本趋庭授,料理汾阳颔首时。

本无田里可躬耕,奉母来栖白下城。

得到灵山才见佛,偶趋公府亦登瀛。

拈花旨妙人同笑,立雪门高地益清。

谁识寒宵方丈里,一灯围聚老书生。

尹继善最为年长,又是东家,他有《西园小集后花下独坐有怀子才仍叠前韵》,也算真情流露:

幽栖岂是薄功名,厌说林深鸟不惊。

白发时陪新弟子,青山也爱旧书生。

承欢谁似饶其乐,舍肉还多见至情。

料得冰楼无底事,横琴坐对月轮明。

近赠芝兰种满除,巡檐采采孰相于。

窗前鸟静间欹枕,竹里灯明夜读书。

见面难如千里外,论交喜在廿年余。

小仓也仿栖霞意,闻又新添水一渠。

袁枚、秦大士自然也都有诗作唱和。蒋士铨在诗中提到了四翰林,不无自得之意,他也说到“读书心”“老书生”,大致是因为尹继善说到“旧书生”。尹继善当年受知于雍正帝,虽然不如允祥、张廷玉、鄂尔泰、隆科多、田文镜、李卫、年羹尧等声名赫赫,炙手可热,却也是而立之年即成封疆大吏,得意春风。

进入乾隆时代,尹继善虽然继续受到重用,他还娶了鄂尔泰的侄女,而他的女儿则嫁给了乾隆的一个儿子,地位之尊隆,令人眼热。自信满满的乾隆皇帝经常批评驳斥尹继善居心不诚,耍奸使滑,巧于伪饰,贪名好利,种种批示,劈头盖脸,令人如芒刺在背,坐卧不安。尹继善只能低头俯小,唯唯连声。如今,他已经年近七旬,多年宦海沉浮,许多事情也都看淡了。这次饭局之后不久,他就回调京城了。蒋士铨在诗中还提到尹继善新订十三经精萃,也喻指尹继善的十三个儿子,其中的似村公子是尹的第六子庆兰,与蒋士铨多有来往,也有诗文唱和,他号长白浩歌子,著有文言小说集《萤窗异草》。

蒋士铨在南京,除了与尹继善父子、袁枚、秦大士等往来外,交友广泛,他陪袁枚登过栖霞山、清凉山,都有文字留存。蒋士铨与熊本接触很多,还有画家李朗等。其中,还有一龚鉴戌,已经病故,他的房舍曾在清凉山下的乌龙潭。蒋士铨的《乌龙潭访汪氏废园》,就是去看龚的旧宅:

风潭百顷木千章,一丈荷花十顷香。

天入夏时无暑到,水当深处有龙藏。

荒园老屋人堪隐,好友东华语最详。

岂料探寻成瓦砾,两年中已换沧桑。

蒋士铨又去仪凤门的陶谷看梅花,留下《陶谷看梅花》:

一坞寒香一岭云,至今空谷属徵君。

花开野店人争访,酒卖斜阳客半酿。

破屋箫吹吴市曲,春山诗唱鲍家坟。

三层楼倒无通引,风外松涛孰共闻?

蒋士铨此诗作于乾隆三十年正月或二月。如今南京有陶谷新村,仪凤门内陶谷是陶贞白隐居之所。有六朝梅,夭矫不群,匝地如古松,梅实迥异寻常,中有落梅山房。陶贞白就是陶弘景。

乾隆三十一年春,蒋士铨由南昌返回南京,他写有《到家》,细说十庙口的红雪楼:

蛛丝依约罥灯屏,寂寂春光草半庭。

梅谢叶舒今岁绿,苔深花叠去年青。

痴僮病久沽藏砚,饥鼠粮空蚀旧经。

罢检交游名纸积,魚书稠叠感丁宁。

蒋士铨在南京还写有《冶城》《观象台》《莫愁湖》《桃叶渡》《覆舟山》《乌衣巷》《浦口》《邀笛步》《胭脂井》等。且看他的《邀笛步》:

使君原是不凡人,岂与王郎论主宾。

吹笛抚筝同谲谏,忍教疑贰杀功臣。

桓伊吹笛,王郎弹筝,边弹边唱《怨诗》:为君既不易,为臣良独难,忠信事不显,乃有见疑患。声节慷慨,一段佳话。

他的《乌衣巷》:

宝树凋零第宅荒,当年王谢比金张。

如何百姓堂中燕,又蹴红笺魅阮郎。

蒋士铨还有《极目》:

江山奇胜总偏安,天堑茫茫固守难。

史册事随春梦过,皖公青入酒杯间。

1768年,乾隆三十三年十月,蒋士铨从绍兴蕺山书院由水路返回南京。他泛舟江上,纵览江景,只见白浪滔天,浩浩荡荡的江水,滚滚东流,直奔大海。放眼远眺,空阔的江面与天边相连,一片苍黄,浩淼无涯。江边芦花盛开,与雪白的秋霜相映。南京自三国东吴建都迄今,优历经东晋、宋、齐、梁、陈,号称六朝古都,多少盛衰兴亡的历史壮剧在此搬演,六朝湮灭,已成陈迹,被人淡忘,诗人又对谁去感慨兴亡呢?他乘兴写下两首五言诗,道尽古今之叹,此即《江泛》:

二百里江光,群山绕建康。

滔滔随眼白,荡荡接天黄。

战骨多沉海,芦花又戴霜。

六朝先后灭,何处说兴亡!

匙滑尝菰飯,厨香试鱖羹。

晓烟浮海气,夕网挂冬晴。

云合三山远,帆过一鸟轻。

东来建业水,才下石头城。

蒋士铨在写“六朝先后灭何处说兴亡”之前,本来是说“英雄先后死隽物是孙郎”,他觉得落脚点说孙权还是有点不够宏阔,还是谈“兴亡”更为宏观吧。“滔滔”“荡荡”状尽长江水宽浪急、苍茫空阔之景,又与诗人此时此刻的浩茫心绪极为契合。“芦花又戴霜”,更与吊古的感伤之情彼此吻合:芦花犹知披白悼念战骨,而人呢?青翠的群山,苍黄的江天,似雪的白浪,如霜的芦花,色彩素净,与怀古情调浑然天成,令人遐思。张维屏曾说:“心余先生诗,篇篇本色,语语根心,不欲英雄欺人,不肯优孟摹古。”同为金陵怀古,刘禹锡说“兴废由人事,山川空地形”,放眼历史,揭示六朝兴亡的原因在于“人事”。王安石嗟叹“《黍离》《麦秀》从来事,且置兴亡近酒缸”,揭橥朝代兴亡出于骄奢淫逸,劝诫后人不必徒然感伤。蒋士铨针对当下对于前师之鉴的淡忘冷漠,感慨“六朝先后灭,何处说兴亡”,古今结合,发人深省。

蒋士铨对燕子矶似乎情有独钟,此番前来南京,他又写一五言《燕子矶》:

苔藓千年碧,槎牙积铁屯。

何年傍朱雀?不解啄王孙。

花落衔泥垒,春销掠水痕。

空江横叆叇,此是乱云根。

蒋士铨看到钟山、摄山青翠隐隐,迢迢在望,虽在秋冬,仍旧绿意盎然,栖霞寺的钟声声声传来,他有《遥青》抒怀:

忽见最高峰,如瞻故旧容。

心悬白门柳,耳过摄山钟。

寺古吾曾到,江宽不可纵。

遥青看未厌,莫被暮云封。

终于到家了,蒋士铨又赋《到家》:

庭阶寂寂草新鉏,去日红梅賸半株。

憔悴似伤思妇老,萧条真类道人孤。

惊驚吠主当门卧,衰僕疑賓倚杖呼。

十担归装两年别,不应风景便差殊。

万卷深藏十笏楼,漏痕蛛网阅春秋。

丹黄蝕处参差补,籤軸殘多審量修。

传与儿孙能几世,谁家田舍得终留?

降云天乙分存没,试问三瓻肯借不?

庭院寂寂,久无人踪。蒋士铨打扫拾缀院落,又《种两梅树》,以五言记其事。

蒋士铨在1748年曾在南京盘桓数日,1764年又定居南京,此后不久,他虽然到绍兴、杭州谋生,而红雪楼还在南京,并没有售卖,他还是常来南京。乾隆下江南,路经南京,蒋士铨还曾让儿子到南京受到皇帝的接见呢。

1785年春,蒋士铨病逝,得年60岁,但,他留下的文字,尤其是他为南京曾经留下的文字,不应该随风而逝湮没无闻。

(本文插图为明·钟惺《金陵十景图》局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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