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一篇我们读米芾的书法,有朋友留言,说《蜀素帖》值得大说而特说,毕竟有“天下第一美书”“天下第八行书”之称,值得放上一幅高清全幅的图片,这篇放在篇首,算资料性的补充:
回过来说米芾的书论——
米芾的书论不系统。
他的《山林集》号称有百卷,但是没有流传下来;现存的《宝晋英光集》是岳珂根据其墨迹辑集起来的;他的题跋,也不像苏轼、黄庭坚一样保存完好,只能见到一些自藏的跋语。但米芾与苏、黄一样,都有随手杂录的习惯(这肯定是一个好习惯),积少成多也就有了一定的规模。
《海岳名言》(全文可见《历代书法论文选》360页)是他最重要的书法言论。这是米芾为朋友张嘉父录于一纸,然后被南宋张邦基《墨庄漫录》保存了下来。
米芾有规模的著作《书史》,其实算不上“史”,它其实还是类似随记、偶感、点评一类的“杂凑”。
因此,米芾的书论。我们基本上看不出系统性,但却可以把他的书论归纳出一些总体特征:
《海岳名言》开篇就说:
历观前贤论书,征引迂远,比况奇巧,如“龙跳天门,虎卧凤阙”,是何等语?或遣词求工,去法逾远,无益学者。故吾所论要在入人,不为溢辞。
显然,他憎恶“迂远”和“奇巧”,他不喜欢为了“遣词”造句“求工”的原因而远离书法之“道”,他追求书评要“入人”,即意义明确,说大白话,让人听得懂,使人了然。
他觉得像“龙跳天门,虎卧凤阙”这样的“比况”太抽象了,实际上让人无法深入理解,于是,他提倡更为明白的品评语言。比如他评智永的书法:
智永书,气骨清健,大小相杂,如十四五贵胄褊性,方就绳墨,忽越规矩。
实际上,这里的“十四五贵胄”之下的数句,还是“比况”,只是他的“比况”比古人的“比况”让人更容易想象,更容易理解罢了(“比况”实际上是传统书评的唯一方法,艺术毕竟是抽象的,不打比方,很难讲述自己的观点)。
他说智永如同十四五岁的名门贵胄,他们“褊性”,也就是心地狭窄,即我们更容易理解的“傲慢”。他们往往过于任性,不受羁束。智永是贵族出身,因此,他自有他骨子里带有的特性,因此,他“方就绳墨,忽越规矩”,刚贴近标准,或者离“本”还有一步之遥,就急于跳出规矩,因此,他的书法仍然有问题,也就是没达到尽善尽美。
再比如,他评颜真卿的书法:
颜真卿如项籍挂甲,樊哙排突,硬弩欲张,铁柱将立,杰然有不可犯之色。
他把颜真卿的书法比作“项籍挂甲”和“樊哙排突”,其实还是“比况”,只是这两个比况为人熟知,更容易让人理解,项羽垓下被围的视死如归,以及樊哙在鸿门宴持械闯帐的决绝形象更容易让人“具象化”,更能清楚地说明颜书“凛然不可犯”的风格特征,后面的“硬弩欲张”,“铁柱将立”,其实是更具象化的“比况”,这实质上是把颜真卿的人品和书法的精神实质放在一起讨论了。
有意思的是,他在评沈传师的书法时,却又说:“如龙游天表,虎踞溪旁,神清自如,骨法清灵”,这实际上是他自己反对的“是何等语”的比况。
哈哈,打比方真的是个技术活!
米芾对于书法创作的全过程,崇尚天真自然。这全过程,包括执笔要领、创作心态,运笔步骤、书局构思以及所产生的艺术效果等。
关于执笔,他说:
学书贵自然,谓把笔轻,自然手心虚,振迅天真,出于意外。
这是他从自己的翰墨生涯中总结出的最可宝贵的经验。其实,除了黄庭坚琮是坚持五指指笔法外,苏和米都以虚和宽为祈尚。米芾更指出“世人多写大字时用力捉笔,字愈无筋骨神气。”
有记载称米芾是“五指包管法”,即毛笔的顶端藏于手心,五指环于笔管,犹如撮物。就是前面我们讲过的“撮管法”执笔,如图:
关于这一点,我们不是说学米芾,就一定亦步亦趋地学习米芾的执笔方法,而是要理解他的“执笔轻”的执笔原理。
关于创作心态,除了前文我们着重强调过的“放笔一戏空”之外,米芾说:
心既贮之,随意落笔,皆得自然,备其古雅。
他能达到“放笔一戏”,是源于他有足够深厚的“贮”,即米芾平时靠点滴积累起来的与书法相关的一切经验。因此,创作心态的轻松需要像米芾那样不捐细流,积聚起足以应付一切不虞的经验,才有可能胸罗万有,才最终能达到神定气闲,也只有这样,一切审美感受才会如茧抽丝、奔会笔底,最终产生旷世佳作。
关于笔法和字法。米芾要言不烦,金针度人,他说:
又笔笔不同。“三”字三画异,故作异;重轻不同,出于天真,自然异。又书非以使毫,使毫,行墨而已。其浑然天志,如莼丝是也。
他追求“天真”,因此,他大胆指斥“欧、虞、褚、柳、颜,皆一笔书也。”所谓的“一笔书”,即是千字一面,刻板少变。他提出“书非使毫,使毫,行墨而已。”也就是说,他认为书法不仅仅是舞弄毛笔,因为这样不过只是“写字”,无非留些墨痕罢了;书法是艺术,当以“浑然天成”为极则。他用莼丝取譬,可能是受古人画衣摺有“莼叶描”的启示,指的应是对线条的追求。
对于每个字的总体要求,下面这一则,具有刚领性的意义:
宇要骨格,肉须裹筋,筋须藏肉,贴(妥贴)乃秀润生。布置稳不俗、险不怪、老不枯、润不肥。变态贵形不贵苦,苦生怒,怒生怪;贵形不贵作,作入画,画入俗:皆字病也。
这里的“布置”,当然指结字。四平八稳,容易流于俗媚,险峻逋峭,也不免陷入怪诞,所以“稳不俗、险不怪”是就结构而言。“老不枯”、“润不肥”这是偏重于对线条的要求。因为结构本由线条组成,所以这两点不能割裂。
“变态”以后的部分,是讲非常规的结字。“苦(读gǔ,通“盬”)”是粗劣,“作”是做作,于是与其对立的“形”应指一种得体的修饰。适当的装饰是必要的。即所谓“言而不文,其行不远”是也,但逾越了限度,则非怪即俗。因此他说“蔡襄勒字,沈辽排字,黄庭坚描字,苏轼画字”。总之,当朝书家们写字,都不“自然”,他一个也看不上。
至于章法,米芾认为:“真字甚易,惟有体势难,谓不如画算匀,其势活也。”“体势”就是分布,亦即章法。“画算匀”,指大小相等的界格。显然,他对章法的标准也是“天真自然”。
米芾的书法虽从唐人学起,但到了充分认识他们的时候,就毫不留情地向老师们大张挞伐了。
纵观米氏的言论,他对唐人的意见集中在两种书体上,一是正楷,二是狂草。狂草前面的文章已经论及,这里只说正楷。
楷书笔法至唐大备,大书家例以正楷作看家本事,即使是以颠草名世的张旭,也能写一手法度严谨的端楷。应该说,盛唐用正楷所书的丰碑巨制表现出的庙堂气象,确实体现了大唐帝国的强大国力和时代精神。然而再美好的事情也会有消极的一面。过分地强调法度,必会以牺牲天真自然为代价。
损害了“天真自然”。米芾自然不同意。
于是他说“智永有八面,已少锺法。丁道护、欧、虞笔始匀,古法亡矣”,笔一匀,章法上是“印板排算”,笔法上则是“一笔书”了。他把唐楷进行了分类:
唐明皇、徐浩被诮为“肥俗”,欧阳询、颜真卿、柳公权被斥为“丑怪”;甚至颜真卿,他也说“颜真卿行字可教,真便入俗品。”
“俗与不俗”,成了他度量唐人的唯一标准:真率不做作而能得天趣者不俗,否则便俗。
以上三则,是米芾书论大要。米芾书论尽管不多,但态度执著,标准统一,观点明确。这在宋代乃至整个书法史上都是不可多得的,或许,在艺术上的“真诚”“不做作”,也是米芾的可贵之处。
(【跟着布丁读书法史】之143,部分图片源自网络,版权归原版权方所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