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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徽宗绘画出错:鸟类学家的新发现

05-31

文 | 《中国科学报》 记者 韩扬眉


“大量画作中的鸟甚至与现实中的鸟是等大的,其中不只有身边熟悉的鸟类如麻雀、喜鹊,还有偶然闯入视野、不熟悉的鸟类如白额雁、花脸鸭。”鸟类学家、浙江省博物馆馆长陈水华有30多年鸟类观察经验,2022年,当他第一次走近千年前的宋代绘画时被震撼了。


宋画写实程度之高,让这位鸟类学家有了“用武”之地。


陈水华从现代鸟类科学出发,对174幅宋代花鸟画进行了穷尽式统计,发现可辨识具体物种的比例高达88%,并确认了67种鸟类,“这是一个非常惊人的数字,远超我的预想”。


困惑:为什么感受不到美?


陈水华从小热衷文学、画画,最初的梦想是成为一名作家。但高中时阴差阳错选择了理科。最终,在读研究生时找到了兼具科学与人文的专业——鸟类生态学。从此,观鸟成了他的职业。


然而,他一直有个困惑,就是在观赏一些现当代花鸟画时感觉不到画作的美。“太写意了,在现实中基本找不到有对应形态的鸟类。”陈水华不理解,“鸟类绘画不追求画得像,不追求美,那追求什么呢?”


陈水华想弄清楚为何自己与画家有不同的审美感受,直到走近宋代绘画,他才逐渐找到答案。


2022年,“盛世修典——中国历代绘画大系成果展” 在浙江美术馆展出,陈水华受邀导览其中《宋画全集》的花鸟画。


这是他第一次系统观赏宋画,他感叹,“宋代是中国绘画史的黄金时代,更是写实主义的巅峰时代”。


在陈水华看来,宋代绘画的写实,是一个被时光掩埋的秘密。《宋画全集》第一次将分散在世界各地的宋画汇聚在一起,这仿佛打开了一个窗口,给予了他管窥宋画全貌的机会。


此后,陈水华决定以科学研究的态度,对宋画中所绘的鸟类进行统计、品类鉴定、尺寸测量,将画中的鸟和环境、季节统一起来,还原两宋时期鸟类的生态环境。


最终,他撰写成《形理两全:宋画中的鸟类》一书,这是国内第一部鸟类学家进入宋画领域的跨界之作。


在对宋画的解读中,时有让人惊叹的发现。如麻雀竟是宋画中出现最频繁的鸟类;宋徽宗《瑞鹤图》将丹顶鹤的次级飞羽颜色画错了;2种由国外引进的鸟类,分别是华丽吸蜜鹦鹉和禾雀,等等。


陈水华还在宋徽宗的《芙蓉锦鸡图》中辨识出一种红腹锦鸡和白腹锦鸡的杂交个体。1872年,美国动物学家丹尼尔·艾略特在《雉类图鉴》中首次报道了这一杂交个体。而陈水华的研究说明,900多年前,宋徽宗的《芙蓉锦鸡图》就提供了杂交记录。


发现:写实并讲“理”


打开《宋画全集》,会频繁地看到一个词——“写生”:写生珍禽、写生蛱蝶、写生草虫、写生栀子、写生紫薇……几乎每一个画家名下都有写生作品。


写生是描绘实物。大多数人认为写生源自西方美术。但从宋画中可以看到,中国古代绘画也重视写生。画者对鸟类物种描绘的精确度极高,包括形态、神态和色彩,与现实中的鸟类几乎一样。


“有的鸟类,如白鹡鸰,在杭州存在两个亚种,两个亚种之间只有通过眼睛是否有条黑线来区别,这都被宋代画家精准地记录下来。”陈水华曾在杭州周边拍到过白鹡鸰的两个亚种。


陈水华解读了故宫博物院收藏的《绣羽鸣春图》,画中白鹡鸰的脚上多了一根细线。在陈水华看来,这应该是画家在创作时面对的真实状态:有一只白鹡鸰由一根细线牵着,被绑在一块湖石上。“宋代画家很可能将鸟捕捉后,用一根细线将其绑在其出没的生境中,或地面,或树枝上。任其跳跃,自由观察,这样作画,形和神都兼顾到了。”


形神兼备已为佳作,陈水华进一步发现,宋代画家不但追求“像”,而且讲“理”。


陈水华说,本着“万物的背后,必有一理”的原则,宋代画家很讲究鸟类与所处环境、季节、食物的关系,以及鸟类的行为、姿态等。


例如,南宋宫廷画家李迪的《雪树寒禽图》中,画了一只楔尾伯劳立于冬季树叶尽脱的荆棘树枝头。对于南宋都城临安来说,楔尾伯劳属于冬候鸟,主要栖息在乡郊旷野地带,多单独活动,常见其立于枝端伺机捕食。但伯劳有一个特殊的习性,喜欢把猎取的小动物穿在荆棘或细枝上,所以,伯劳往往和荆棘枝条同时出现在画中。


再如,南宋画家林椿的《杏花春鸟图》是一幅绢本泛黄的画作,绢底色与小太平鸟棕灰色的羽色虽然渐趋融合,但鸟的形态轮廓依然十分清晰。它立在一枝横伸而出的绽放的杏花树枝上,回首顾盼之间,头上的冠羽、翅上飞羽的白斑,以及尾端的红斑都呈最佳展示状态。小太平鸟在我国境内均为冬候鸟,多出现在中部和东南部。杏花花期为三四月份,此时小太平鸟尚未离境北迁,出现在杏花枝头符合常理。


“‘形理两全’是宋代画家的普遍追求,甚至是最高追求。”在陈水华看来,读懂了这些,才读懂了宋画。


中国美术学院院长高世名说:“在这‘形理两全’的艺术背后,是两宋画家对世界的一份诚意,更是中国艺术界寥落已久的名物、博物、格物的伟大传统。”


传承:求真求美


回到最初的困惑,写意就不美吗?陈水华认为并非如此。


他说,“写意”一词在元代才开始出现,宋代及之前的文献,虽无写意一词,但已有画意之说。而这里的“意”在陈水华看来,兼具了对象的精神气质和作者的诗意表达。


比如,南宋画家梁楷和牧溪的花鸟画,往往通过寥寥数笔就勾勒出了景物和花鸟的轮廓与神态,虽然缺乏细节,甚至无法辨认具体的种类,但鸟类大致的特征依然十分准确逼真,神态生动。


这次跨界,还改变了陈水华的一个观念。过去博物学被认为是西方的传统,但事实上宋代便已有了现代意义上的博物学传统。宋画假如全部被保存至今并汇集成册,也许是最早的一部博物学著作。


然而,这种花鸟绘画的写实风格在宋之后逐渐丧失。


陈水华称之为“远去的博物学”,这让他找到了最初为何会有不同审美体验困惑的答案。“不符合常理的,有再多的艺术解释也不美。”


在他看来,宋画中“求真务实”的风格在今天值得弘扬和发展,“假如这个传统一直延续至今,也许今天的中国科学要发达得多。艺术家更需要传承这一精神,师法自然,向大自然取材,艺术作品会更加鲜活和丰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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