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平二十五年秋,北凉帝病重,缠绵病榻多时,无力掌管朝局,命摄政王殷长青暂理国事。北凉皇室子嗣单薄,仅养在皇后膝下的大皇子赫连璋与荣贵妃所出的三皇子赫连瑛可分庭抗礼,又因迟迟未立储君,朝中势力渐分两派,夺嫡之战愈演愈烈。
傍晚刚落了一场秋雨,空中弥漫着潮湿的水汽,殷长青从宫中探病回来,毛月色的长袍边缘被雨水浸湿,透出几分寒意。刚进府门,管家便迎上来禀告:“王爷,府上有贵客造访,已等候多时。”殷长青唇边溢出个冷笑,漫不经心地问道:“多贵的客?不就是大皇子手底下那群聒噪的老东西么,难不成赫连璋亲自来了?”摄政王权倾朝野,手握重兵,大皇子屡次三番派人登门拜访,意图拉拢,殷长青对此烦不胜烦。老管家是看着这厮长大的,早习惯了他对谁都冷嘲热讽的德性,垂首回复道:“是三皇子。”“哦?”只见殷长青脚步一顿,眼底的不耐顷刻散去,像是听到有送上门来的小玩意儿,眼珠一转,笑里多了几分不怀好意。会客厅外,赫连瑛正对着台阶下的松柏发呆,他正午出门,只穿了一件薄衫,没料到会忽然下雨,被冻得手脚发寒,不住地搓手。“怎么不进去等?”身上突然袭来一阵暖意,殷长青用自己的披风将他裹住,顺势把人卷进怀里,一边握住手帮他取暖,一边故意蹭了蹭他的脸颊,压低了嗓音在人耳边问道,“是想我了吗?”赫连瑛脸“噌”一下就红了,手忙脚乱地去推他,“别,别胡说!”殷长青比他年长十余岁,却是个为老不尊的,挑眉欣赏着少年羞愤的脸,等笑够了,才松开手,把人带到厅内,往太师椅上一歪,说道:“你不是去岭南一带治水了么?回来得倒是挺快。”赫连瑛脸皮薄,刚被调戏一通,还没缓过劲来,只蚊子叫似的“嗯”了一声。殷长青端起热茶吹了吹,又问:“相识这么久,三皇子还是第一次光临寒舍,可是有什么要紧事?”“没,没有。”赫连瑛挺直腰板,努力找回皇子的气势,垂眸紧盯着地面,朗声道,“本宫在岭南偶得一把紫檀琵琶,音色极好,想请摄政王一同鉴赏。”说完抱起在墙边躺尸的琵琶,直挺挺走过来,一屁股坐到殷长青旁边,二话不说闷声弹琴。殷长青被挤得坐直了身子,瞅着少年一脸慷慨就义的模样,笑着摇了摇头,命人送来几坛好酒。果然,赫连瑛连弹几曲,夜色已深,还是欲言又止,吭吭哧哧说不出件正事来。殷长青好心地递了壶酒给他,“天色很晚了,有什么话就赶紧说吧。”赫连瑛瞪他一眼,接过酒壶猛灌几口,这酒烈得很,呛得他一阵咳嗽,立刻就不怂了。“皇叔。”赫连瑛抿了抿唇,轻声道,“侄儿今天再送您一份大礼,恳请您助我夺下皇位。”
说起来,殷长青也算半个北凉皇族,二十五年前,新帝继位,根基不稳,为笼络臣心,巩固皇权,便将旁支上一个年幼的幺弟过继给镇守边疆的定北侯,改姓为殷。老侯爷无亲生子女,待过世后,殷长青顺理成章承袭爵位,接过兵权,手握半边虎符,被两方势力争相拉拢。然而这只老狐狸,在夺嫡争斗中始终保持中立,置身事外、隔岸观火。赫连瑛这次抛下脸面来求他,也实属无奈之举。殷长青听他说完,依旧慢悠悠地喝着茶水,道:“殿下可想清楚了?”赫连瑛叹了口气,“母妃当年意外害死了皇后亲子,两人积怨甚深,大皇子又暴虐多疑,若是将来他继位,我跟母妃哪还有活路?这皇位不得不争。”他抬眼望着殷长青,恳切道,“皇后母族势力强盛,国舅又是护国将军,朝中能与之抗衡的只有您了。”殷长青把玩着手中酒杯,懒散道:“大皇子就是个莽夫,心狠手辣尽得当今圣上真传,相比起来,你倒确实是个勤政爱民值得扶持的。不过……”他放下酒杯,缓缓倾身压过来,手指摩挲着三皇子白玉般的下颌,笑道:“殿下打算如何报答我呢?”两人贴得极近,体温透过轻薄的衣衫交融在一起,赫连瑛忍不住打了个哆嗦。他略一抬眼,正对上对方笑眯眯的眼睛,又赶紧低下头去,小声道:“皇叔既然猜到了,何必非要逼我直说?”他明显低估了面前这个老东西的恶劣程度,殷长青松开手,口中闲凉道:“看来三皇子殿下并无几分诚意呀。”说着作势要起身,赫连瑛慌忙扯住他的袖子,脱口而出:“长青,别走!”这天下除了老皇帝,还没有人敢直呼他的名讳。赫连瑛趁殷长青发怔,一鼓作气把人扯了回来,直接动手解他长袍上的盘扣。说起两人的相识,也是阴差阳错。殷长青一直在北方边境驻守,近几年才被召回京中。他向来没有规矩,皇上在宫中设宴,他不好好吃饭,跑到御花园里闲逛,正巧遇上独自下棋的三皇子,对这个羊脂白玉似的小少年一见如故,隔三差五请人喝茶。这厮对谁都瞧不上眼,唯独喜欢逗弄赫连瑛,那点龌龊心思昭然若揭。三皇子又不是傻子,心知肚明得很,知道这只老狐狸迟迟不下水,就等着自己来献身呢。殷长青阴谋得逞,垂眸盯着怀里人簌簌颤抖的长睫,假惺惺道:“殿下若觉得为难,现在走还来得及,本王可舍不得勉强你。”赫连瑛闭上眼将脸埋在他胸前,头一回斗胆呛声:“别废话了,我心甘情愿的。”殷长青笑了笑,眉眼弯起来,轻轻揉了揉他的头发。一夜春光摇曳,骤雨初歇,赫连瑛借着月色静静凝视枕边人。殷长青天生一副好相貌,墨发如瀑,男生女相,艳丽至极。只是他久经沙场,眉眼中总透着一股煞气,看上去阴森森的,让人不敢直视。此时赫连瑛听他呼吸平稳,睡熟之后倒像个安静温柔的大美人,犹豫了片刻,将自己随身佩戴的黄玉髓挂在他脖子上,一头扎进他怀里。黑暗中,殷长青翻了个身将人抱紧,眼睛复又睁开,双目清明,若有所思。
第二天一早,殷长青神清气爽地在赫连瑛眼前晃悠,将一块通体透亮的玉石给他戴上,恬不知耻地占便宜:“殿下的嫁妆本王收下了,但皇叔不能占侄儿的便宜,这血珀就当做是聘礼吧。”赫连瑛懒得理他,以往对这人的仰慕与畏惧一夜之间全被睡没了,他现在眼皮都不想抬,只有气无力道:“殷长青,你可千万不要耍我。”诚然,摄政王是个信守承诺的,他一表明立场,朝中风向立刻就变了。原本三皇子在民间声望便极高,现下又与摄政王结了同盟,心志不坚的太子党已经开始动摇。捅破窗户纸的两人更是肆无忌惮地腻在一起,各种场合同进同出,浓情蜜意。赫连璋终于坐不住了。他一直密切关注这两人的动向,早就看出了端倪,找上殷长青时直接开门见山道:“想不到摄政王英明神武,如今怎么会犯这种糊涂错?当真色令智昏!”“本王作何决策,还轮不到你来指手画脚。”殷长青向来瞧不上他,也懒得听他废话,当即就要赶人。赫连璋忍着怒气,压低了声音:“以你们这种关系,若是将来老三登基,他怎么可能会留着你授人把柄?但你若是肯助本宫一臂之力,事成之后,本宫大可以将他赏赐与你,如此两全其美之计,摄政王意下如何?”殷长青状似沉思,片刻方道:“说完了?”赫连璋微笑,正要再接再厉,就见这人长袖一挥,气壮山河:“来人,送客!”“……”大皇子被气个半死,拂袖而去。等人走远,赫连瑛自屏风后走出来,似笑非笑。殷长青把他抱到自己腿上,信誓旦旦地安抚道:“易涨易退山溪水,易反易覆小人心。本王既然应了你,自然会信守承诺。”边说边拨弄人家的睫毛,赫连瑛遗传了母亲的东戎血统,肤色异常白皙,面容清秀,一双眼睛最是出彩,睫毛浓密纤长,瞧上去毛茸茸的。赫连瑛捉住他的手,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这人的话有几分真几分假,他向来分辨不清,也不敢去细想,唯恐一不小心,就会万劫不复。只是他怎么都没料到,事态发展远比他想象要可怕的多。
时隔两月,北凉帝驾崩,摄政王亲自在灵柩前宣读圣旨,传帝位于大皇子。当时正值隆冬腊月,赫连瑛跪在地上,眼睁睁看着殷长青与大皇子寒暄恭贺,均是早已知情的模样,只觉周身血液凝固,冷到了骨子里。新帝即位,摄政王仍保留原有职权,享无上荣宠。而三皇子只封了个闲散王爷的称号,手中没有任何实权,曾拥护他的人也被寻了由头贬职远调,一时间茕茕孑立,孤身无援。下了早朝,百官退去,摄政王与晋王被邀至尚书房一叙。端正庄严的宫殿内,赫连璋笑得一脸阴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