核桃：时光里的秘密宝藏

很小的时候，常听外婆说：桃三杏四梨五年，想吃核桃十八年。

也听小孩们一起玩时说：桃三年杏四年，要吃核桃十六年。

当时，一点也不明白这十六年和十八年是啥意思，追着外婆问了又问，她才告诉我：“核桃是上天赐给人类的美食，想要吃它，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比如，在你刚生下时就种上一棵核桃树，等你长成十八岁的大姑娘时，核桃树才能结出核桃来。”

那时候，我还没见过核桃树，我的家乡不长核桃树。

初次吃核桃是六岁那年，父亲出差从外地回来，军绿色的挎包里鼓鼓囊囊一包东西，我第一反应就是欣喜又有好吃的了。上前亲热地牵住父亲的手，似在迎接他的归来，另一只手却紧紧抓住了挎包的带子，外婆见状就骂我“鬼女子”，也不恼，她知道那个年龄的我，最最关心的莫过于“进口”货了。

父亲拿一个空盆儿放在桌上，解开挎包，随着磕磕碰碰的声响，草绿色的圆球就一股脑儿跑进了盆里。

我惊奇地喊：“爸，这啥东西呀？”

父亲笑而不语，只见他选了一个差不多鸡蛋大的绿球，然后用小刀转动着划几下，随着一点点汁液的渗出，绿球破了，剥下那层绿皮，露在眼前的是一个褐色球体，湿湿的，硬硬的，上面有许多黑色纹路。接着，父亲把褐色球体放在地上用小锤敲击，我蹲在旁边好奇地瞪大眼睛，味蕾充满了急切的期待。硬壳敲裂后，剥下那层硬皮，落在父亲手里的是一个我更加陌生的球体，颜色呈浅黄，疙疙瘩瘩看上去很像图片里的人脑，我心想：现在可以吃了吧！不料，父亲又开始仔细剥那层浅黄的薄皮，我忍不住说：“这是啥金贵东西呀？穿得也太厚了吧，都三层衣服了呢！”父亲依然笑而不语，仿佛故意让我的好奇心爆棚。

终于，那东西露出了雪白的嫩肉，父亲首先掰下一瓣塞进我嘴里，这才笑着揭秘说：“核桃是长脑筋的，也长头发，吃了它，你就变得更聪明更漂亮了！”

哇，原来，这就是要等十六年十八年的核桃啊！初尝其鲜美，那种油油的，脆脆的，独特的清香，就让我立即喜欢上了。

因为喜欢，我总期望有机会再吃到核桃，不过，后来吃到的很少像初见时那样新鲜带绿皮的，大多都是已经晾干的，它们只有外面一层褐色硬壳，吃起来也省事儿，不必像鲜核桃那样一层层剥皮，只需找个石头一敲，或塞进门逢一夹，劲儿大的人更方便，拿两个核桃在手里一捏，其中必有一个会裂开，里面的干核桃仁，不用剥褐色的细皮，也剥不下来，直接就可以享用，很脆，很香，这时的香，已变成了醇香，比鲜核桃更耐嚼，更有油性，吃几个就能管饱。

漂在北京后，过第一个夏天时，刚刚入夏，气温就高达三十六七度，从小在甘肃气温偏冷的小县城长大，一时很难适应这么炎热的天气，我吃不下饭，整天倦怠无力，烦躁不已。我开始犯愁，该怎样度过这种被汗水淋湿的季节呢？

就在这个时候，大胡子男友来看我，同时带来的，还有沉甸甸的一只大箱子。不知为什么，一见大胡子，我就想象，有风，会从他那酷酷的西部牛仔般的须髯里吹起，徐徐飘逸，生出丝丝清凉。当我说出自己的想象时，他说他很愿意将他的“须风”永远只对我一个人吹送，且夏天吹凉风冬天吹暖风，说完，他大笑，我也跟着一起开心大笑，那笑声，瞬间让我忘记了炎热。

随后，他将带来的箱子打开，我立即禁不住欢喜起来——哇，那是一箱核桃，满满的一大箱核桃。在这食不下咽的夏季，对我来说，核桃是再好不过的尤物了，它既有营养又可管饱，也许还会像我小时候父亲说的那样，让我在这个炎热愁人的夏天，因这一大箱核桃变得更聪明更漂亮一点呢！

当时我租住的小院，有一棵很大的香椿树，每天午后，大胡子男友便如期来到我的小院，然后捧出一堆核桃，俩人坐在树荫下，他剥核桃皮我吃核桃仁，他剥得快我吃得更快，他就更努力地剥，一个接一个，偶尔他也抢着吃，但每次都是我赢。其实，我知道他在让着我。只有遇到一个特别难剥，用小刀挑出来的碎小核桃仁时，他才毫不犹豫地把它们吃掉，望着他体贴又蛮有耐心的样子，我心，总禁不住有一种幸福的感动。那个夏天，就是在这种幸福的感动里度过的。虽然许多年以后，因他的出轨导致我们分道扬镳，但他曾为我耐心剥核桃的记忆却停泊在心底的某个角落，成为丰富我生命经历的一种生动体验。

许多年前的一个秋天，我在北京街头偶遇一个农民模样的中年男子，挑着两筐新鲜的绿皮核桃在卖，他为了方便顾客享用新鲜核桃，用刀把核桃的绿皮，一个一个往下剥，手上戴着的黄色橡胶手套，早已被核桃皮的汁液染成了斑驳的黑色。剥完绿皮的核桃，他又用钳子夹开褐色硬壳，这样，白嫩的核桃仁就很容易取出来了。看着他如此体贴顾客，我忍不住驻足问价格，25元一斤，对我这个靠稿酬求生存的写字工来说，还是觉得有点贵。

于是我问：“能便宜点吗？”

他有点不高兴地说：“便宜一块钱，24块。要不要？”

我迟疑了片刻，咬咬牙说：“那就要一斤吧。”

他很利索地给我称了一斤核桃，付钱时，我正好有25元零钱。他在接钱时脱掉了手上的橡胶手套，我吃惊地发现，呈现在我眼前的那双手，指尖不仅被核桃皮汁液染得漆黑，而且，手指和手背上还布满了一道道密密麻麻血丝的口子，有的口子上的血已经凝固成痂，有的还在往外渗着细细的血色。那一瞬，我的心，咯噔一下，有点疼！同时，为自己之前的讨价还价，感到羞愧！

他接了钱，我立即转身离开，他在后面喊：“喂，等等，还要给你找一块钱呢。”我回头说：“不用找了！”他先是一愣，继而嘴一咧，黝黑的脸上，立即绽放出开心的笑容，我发现，他的牙齿，竟然好白好整齐。

回家看着那一斤已经被夹开硬壳的核桃，好长时间我都不忍心吃，脑海里总是浮现出卖核桃男子那双布满密密麻麻血丝的手。核桃好吃，但在这好吃的背后，不知有多少卖核桃的人，为剥核桃皮付出着辛苦，忍受着手指的疼痛呢？外婆曾说的吃核桃是一件不容易的事，其中大概也有这层含义吧。

在“中国作家协会北戴河创作之家”的大院里，有两棵像情侣一样长在一起的巨大核桃树，第一次见到它们，我的神魂都被震撼了。它们与我曾经见过的高不可攀的核桃树截然不同，那两棵核桃树，不仅很亲密地牵手长在一起，而且整体造型像一把巨型绿伞，许多枝干都朝下长，尤其是结满了核桃的枝条，全都倒挂下来，有的竟然低低垂到地上，给人一种特别谦虚低调，特别接地气的感觉。核桃树内在，仿佛充满了灵气、清气和淡淡的仙气，甚至蕴含某种神秘的大智慧似的，让人忍不住对它们的神韵之美，心生敬意。

在那核桃树巨伞的下面，环树西侧栽有一圈铁艺篱笆，上面嵌着枣红色木条，可坐可护树可观赏，一举三得。北侧放置着一张枣红色木条长椅，椅后的墙堎上，摆着一排长势娇艳喜人的花卉。核桃树巨伞中央，有两张质地厚实又漂亮的乳白色镂空铁艺圆桌，每张圆桌旁都环置着四把同质同色系的椅子，任何时候去坐，上面都一尘不染。那绿意盈盈的核桃树巨伞，总是给人一种格外的幽静与怡然，置身其间，看书、乘凉、发呆，或与同期度假的作家们谈文学、大海和人生，甚是惬意，顿觉浮躁的内心得以安抚和洗礼，精神与灵魂也似有净化升华之感。

若想要采摘核桃，只需随便动一下胳臂，就能伸手可得。但是，谁也舍不得摘，因为那满树果实累累的样子，让人看着心里特别丰盛和踏实，有一种爱不忍摘的享受。如若站在远处，仰望核桃树，感觉它们更像一座沉稳厚重的山，心中再次默默涌动一份敬畏之情。

张晴

甘肃人，漂在北京

好读书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散文学会会员

代表作《漂在北京》、《心中盛开的向日葵》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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