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荣：茶的世界

平生不喜烟而嗜茶，久而久之，积习成瘾。有交谊深笃者，来访必有新茶相赠，吾大悦。于是龙井雀舌，黄芽紫笋，翩翩于沸水之中。你听，初沸似泉鸣，二沸三沸如秋风过松林，别有韵致。单听一听这水声，赏一赏这茶态，闻一闻这清香，也能使人气定神闲，尘虑顿消。

茶在我国有悠久的历史，古人一直视品茶为风雅之事。在不胜枚举的咏茶之作中，唐代大诗人元稹的宝塔诗最为独特：

茶

香叶，嫩芽。

慕诗客，爱憎家。

碾雕白玉，罗织红纱。

铫煎黄蕊色，碗转七尘花。

夜后邀陪明月，晨前命对朝霞。

洗尽古今人不倦，将知醉乱岂堪夸。

在这奇妙的写作方式中，不但可以看到节奏的美妙，结构的严整，更能嗅出那浓浓的诗意和淡淡的茶香。品茶不仅品茶之色茶之味，更讲究品茶之意茶之韵。大凡品茶处，或窗摇竹影，或栏倚蕉叶，或月色当轩，或彩霞盈庭，一尘不染的茶几上放置着青烟袅袅的檀香炉，品茶者怡然自得地手持洁净晶莹的茶具，慢慢啜饮，细细品味。眼前有花木扶疏，耳边有鸟雀鸣啭，真可谓“醉魂清爽，舌尖香嫩”，径入“两腋清风起，我欲上蓬莱”的仙境。此种意蕴美则美矣，但于身处滚滚红尘中的我等凡夫俗子，恍有隔世之感，只能作一番想象中的神游。还是知堂老人说得贴切：“喝茶当于瓦屋纸窗下，清泉绿茶，用素雅的陶瓷茶具，同二三人共饮，得半日清闲，可抵十年尘梦。喝茶之后再去修各人的胜业，无论为名为利，都无不可。但偶然的片刻优游乃正亦断不可少。”

既然嗜茶，即日日离不开茶。更何况热天饮茶可消暑，寒冬饮茶能暖身，春日饮茶助提神，秋季饮茶利防燥。几杯润喉，惬意舒坦。要说是真正谈得上饮茶，那只是在休闲的时光，独自一人坐拥书城，无文债催逼，无杂事纷扰，一边读名清小品，一边听古典音乐，优哉悠哉，心旷神怡，心于奔波的倦怠消融了，身处红尘的俗气隐退了。一次，偶然读台湾诗人翱翱写的《茶的情诗》：“如果我是开水/你是茶叶”，“让你的干枯柔柔的/在我里面展开，舒散”/，“在水里相觑，相缠”，“成一种颜色”。意象新颖别致，情思缠绵，顿感杯中之茶更醇香了，更雅意了，更令人迷醉了。其实，品茶也和人的阅历有关，和心境有关。只要你留神，就能从那弥漫着中国传统色彩的氛围中品出纯真的情怀，清雅的格调，品出宇宙无穷之绵延，品出世事盈虚之莫测，品出人生醇香之况味，品出兴衰际遇之炎凉。此时，茶与诗融为一体了，味与意融为一体了，思与韵融为一体了，正如宋代黄庭坚《茶词》所云：“口不能言，心下快活自省。”

古诗曰：“南方有嘉木”，这嘉木主要指茶树。国人饮茶对茶叶颇为讲究，而我独好绿茶。饮黄山毛尖，极品龙井，仿佛觉得面对素雅、纤巧、娟秀的江南女子，那韵味犹似戴望舒《雨巷》中丁香一样的姑娘：“她飘过/像梦一般地/像梦一般地凄婉迷茫”，虚幻而真实，空灵而具像。当然，喝茶的妙处并不止于润喉解渴这个层次，它能使人的精神沉潜下来，使浮躁的心灵宁静下来，而心灵的宁静可以造就坚韧的意志，可以拒绝泡沫般的喧哗，可以过滤浮华的骚扰，可以省悟得失与进退。就如放在我面前的这杯清茶，茶叶的翻飞是一种意志，它在翻飞里沉淀在杯底更是一种意志，一切都是自然而然的过程。只要经常用清茶洗洗尘心，就能笑傲浮华，横对流俗，积淀坚如磐石的操守和意志，这意志就如同尼采所说的准备：“如红的溶铜，如蓄满雷的垂垂之云，如涨满的乳”。这意志足以帮助你战胜孤独，实现人生的远大目标。

其实，饮茶印象最深刻的还是在乡下。平素嗜烟而不善饮茶的父亲熬了一罐茶，味道酽且苦。一杯下肚，犹如面对刚强而坚韧的父亲，脸上古铜色的皱纹中积满岁月的风霜和劳作的艰辛，从中可以读出浓郁深沉的沧桑意蕴。另一次是在一位搞艺术的朋友家中，那茶头两道很苦却很香，渐渐地苦味淡了，清香也浅了，但回味悠长、隽永。于是就感到面对的是一位直言相告的诤友，尽管他的忠言带有苦涩，然而香气可人，耐得咀嚼。友人云：“艺苑清名闻古道，鸿蒙开处有灵茶”，信夫！

于是每每饮茶时，隔着透明的玻璃杯，我总能听见远山深处那浅绿的歌唱正隐隐传来。一些遥远的细节经不住热情的询问，渐渐浮出记忆的水面。而一棵棵茶树被风温柔着，又被月光扶起来。那采茶的妹妹在云岭上站着，移动着满手的白云和绿叶，一片片都是心中刚刚发芽的憧憬。我的心，也因此而沉入更深的水域……我想，茶饮到这个份上，大概已经入境了吧。

（张 荣 陕西渭南晨光学校教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