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乾隆皇帝弘历在位期间,六下江南巡视,杭州皆在其目的地之列。除却政经上的主因,游山玩水亦或是顺带的选项之一。与现代人一样,旅游之前做做目的地的功课,看看相关攻略,应不可少。乾隆在南巡之前,也必定要看看相关目的地的文字绘画资料。比如杭州,在第一次南巡前,重臣董邦达就此特地进献了《西湖十景图》。乾隆之后的几次南巡,董邦达先后多次向乾隆进献有关西湖美景的绘画。某日,乾隆或是在南巡之路的船上,翻阅董邦达新绘的《西湖四十景》画册,发现其中有十四景是自己尚未题诗的。乾隆喜欢写诗,在历代皇帝中是写诗最多的那一位。与现代人旅游摄影留念的打卡方式不同,乾隆那时代对美景的打卡方式或就是题诗,既然发现画册中有十四景尚未打卡,乾隆就以题诗的方式补上。
乾隆提笔写道:“邦达曽为西湖各景图以献,兹临眀圣逰览畅观,信足娱志。以境证画,允擅传神。旧有十景及灵隠云栖諸胜。久羶薌人间者,无不究妙吟竒。所作即書邦达册端,以誌雅兴。而一溪一壑,或以路便偶经未有专詩,或以地处幽遐不及領要,則在全图中尚餘十四景,船窗展玩,南望情驰,各体不拘,聊云补空。”
董邦达的画册上西湖四十景中有一景名为金鼓洞,乾隆《題董邦達西湖畫册十四幅*其六*金鼓洞》诗云:
“栖霞岭迤西,嵌壁多崖洞。是間名金鼓,壮哉特异众。
武穆孤坟近,惜未中兴宋。所恨和议行,敌人反間纵。
山林思作气,髙孝独無慟。过祠留句曽,抚画兴怀重。”
乾隆显然只是从图画中看到金鼓洞之景,所以他的金鼓洞题画诗只有三分之一的篇幅对金鼓洞泛泛而谈,其主要篇幅却是针对栖霞岭前山岳庙的感叹,就金鼓洞而言,这是一首下乘的诗咏。这也难怪,因为此时,乾隆应因为金鼓洞“地处幽遐”而未亲临涉足,所以“不得领要”,诗也只有写成这样了。
读了乾隆的诗,未必会对金鼓洞产生浓厚的兴趣,但读一读同为淸人的秦瀛(乾隆五十九年任浙江按察使)之《金鼓洞》诗,人们或对金鼓洞有所动心而去一睹其风貌:
“窈窱出古洞,洞壑复森沈。不闻金鼓响,樵斧在远林。
清风竹间至,苍苔满秋阴。白日忽高下,碧云无古今。
孤花媚寒磵,幽树悦众禽。当其万籁寂,自得山水音。忘言憩磐石,雪乳流衣襟。”
其他诗人笔下的金鼓洞,晴日寻探,清晨时有:
清*张椿年《金鼓洞》:
“过岭晴霞趁晓开,石栏松槛任徘徊。山腰有径云常护,洞口无人鸟不猜。
旭日一轮升古木,凉风几阵掠苍苔。寻幽未倦行吟久,直待钟声远寺来。”
傍晚时还有徐梦元的《寻金鼓洞诗》:
“僧厨饭饱后,双屐塔斜阳。野鸟引人听,好风吹我裳。
晴山分树绿,春草学花香。欲问栖真处,平冈见短墙。”
月夜偃宿,有清*沈心:
“云根冷泉绕,日气苍崖沉。险就苔庵居,寒袭松径阴。
道人伴野鹿,偃息眠空林,山月任还往,溪水流古今。”
逭暑纳凉,有清*沈鹏:
“奥窍何年凿,天然夏屋渠,戽泉寒沁骨,披霭翠黏裾。
树古垂岩瘦,楼高映竹虚。与师论导养,离坎得交舒。”
清*姚翥:
“仙宫迢递入烟楼,古洞清凉挈伴过。匝地幽篁飞绿雪,当门叠巘拥青螺。
风回曲涧松声满,云触悬崖雨气多,欲觅仙踪何处寻,醉眠枕石一高歌。”
雨来雨霁,有:
清*孔五峰:“清池倒影水天接,老树有声山雨来。”
清*韦昌芹:“微雨添池草,斜阳冷石苔。”
清*唐本立:“云归松柏翠,雨过薜萝鲜。”
还有清*朱文藻:“烟横斜日翳,雨散断虹收。”
……怎不教人心向往之呢?!
百闻不如一见,千读还须实探。曾去金鼓洞走了一遭。
传统上去金鼓洞的山路,修建于两百多年前,沿栖霞岭岭北大道,在古云岫庵处向西折行。感觉这是一条精心设计修建的山路,如今依然完好;道路中间用一块块青石板相连,是其显著的特点;道路选址似甚有讲究,几乎少有陡峭与接连而上的多级石阶,所谓“化崎岖为直砥”;行道多平坦舒缓,无需费力拾级而上,在不知不觉中就到了。
清人朱文藻的《金鼓洞志*道院新甃大路》载:“旧惟樵径一线,广不盈尺,旁皆蔓草。风雨雪霜、星霾月晦,行者有失坠之惧。嘉庆三年冬,住山赵来洲募甃石路,护法乐助兴工,未及半,张复纯继募完工。”
赵来洲写有《募砌石路疏》,他募款的对象或是有钱的书香人家,节录如下:“第萦回曲径,高流莫测渊源;嵬蔂荒蹊,过客每纡踪迹。当冰凝雪泮,难保无泥滑之虞。而月暗星稀,更有迷途之患。……将见履占贞吉,歌坦道于康庄;示以周行,化崎岖为直砥。设遇僧来,月下不劳杖拨闲云;从此客到,岩前奚藉筇披积藓……”
也就是说,现在通往金鼓洞的那条青石板路,是乾隆朝之后的嘉庆三年冬(1798年)才开始修建的,也难怪乾隆没有亲临过金鼓洞,大致是因为原先的路只是樵径一线,狭窄难行。据载,此路先是道士赵来洲倡议集资修建,最后由住山道士张复纯继募完工,历时六年。
其实,对于老年人来说,登北山,行栖霞岭,真正的乐趣可能还是在于山行。在山中相对平坦的古道间,“野鸟引人听,好风吹我裳。”山道两边或匝地幽篁,或曲涧古树;人们可仰松欲仙,亦可倚竹脱俗……
在我看来,如今的金鼓洞其实算不上杭州美景,山路上的景色在西湖群山中也比比皆是。金鼓洞只能算是一个古代遗迹或遗址,是古人的采石场遗迹,有清代鹤林道院的遗址,遗迹和遗址保护得也不算太好,仅此而已。
关于金鼓洞,最早可见于田汝成《西湖游览志》:“栖霞岭北有金鼓洞,昔人伐石其间,闻金鼓声作,乃止。”明末文学家张岱《西湖梦寻*紫云洞》云:“(紫云)洞旁一壑幽深,昔人凿石闻金鼓声而止,遂名‘金鼓洞’。”两人都提到了金鼓洞曾有人在其间伐(凿)石,足可说明金鼓洞之前是采石场。所谓洞穴,是先人们采石形成的,并不像是大自然神功造化天然形成。汪鼎《金鼓洞》诗:
“何人辟此山,夜半响金鼓;窅然岩壑深,遂尔成洞府……”
原先的采石场,因听到莫须有的金鼓声而停止凿石,这种说法似乎有点神秘。其真实的缘由或在南宋刘克庄《玉牒初草》中有载:“嘉定中,诏临安府,北山剑门岭毋得伐石,虑泄山川之气。”其实不只是金鼓洞,栖霞岭上的洞穴很多,如栖霞洞、紫云洞、蝙蝠洞、银鼓洞(归云洞)、黄龙洞等,游览实地后感觉都像是古代采石场的遗迹。至于朝廷为何下“毋得伐石”之诏,是考虑到山川之气毋得泄露。在嘉定前几年,栖霞岭前山的岳坟刚建,而所谓保护山川之气,或应与岳坟有关。乾隆之诗,把金鼓洞与岳坟相联系,也有一定道理。
金鼓洞到了清代初才开始略有声名,使其扬名的是道教的龙门派道士,他们在金鼓洞前建造了“鹤林道院”,创建了当时浙江道教史上驰名的金鼓洞派。
清康熙初,金鼓洞之貌与现在差不多,悬崖倚空,尚未有屋宇,简陋的洞内供奉观音大士像,是佛教的地盘,洞主是慧登禅师。慧登禅师在城中有僧舍可住,所以金鼓洞常空寂无人。康熙五年(1666年)春,龙门派道人周太郎(明阳子真人)在栖霞后山转悠闲行,来到了金鼓洞处,觉得这个地方幽静清净与红尘隔绝,就挂瓢在岩石下,且端坐了三天三夜。同时,此事在冥冥中惊动了城中的慧登禅师,他忽对众弟子说:“山中有高士至矣”。于是率众人来金鼓洞见周真人,叩问周真人的行迹(打算)如何?周真人随口吟曰:“野鹤无巢处,云游天地间。只求真种子,至此好收元。”毫无掩饰地表达想在金鼓洞修道的意愿。慧登禅师听后,也吟诗道:“此山非梵室,原名一洞天。真人垂鹤驭,千载集仙坛。” 欣然同意将金鼓洞的地盘让给周道人经营。
经周真人及其后来人百多年的努力,鹤林道院在金鼓洞口颇具规模,从最初周真人的一茅屋,扩建成拥有众多屋宇亭阁的道家胜地。
清*明俊《游鹤林道院》诗云:
“金鼓洞中清韵长,鹤林道院建山冈。檐垂碧柳幽情静,松卧白云隐意长……”
清*明忠《题鹤林道院诗》:
“精庐谁筑傍岩阿,门掩青山暗薜萝。清磬每从云外落,野禽似向晚来多。
煎茶凉汲阴崖雪,洗药香生古涧波。漫道个中无历日,碧桃飞尽觉春过。”
山不在高,有仙则灵。金鼓洞与鹤林道院在当时之所以成名,或与道士们的公关宣传有关,当时鹤林道院号称拥有两件镇院之宝,皆为仙迹且与神仙道人吕洞宾有关,一是吕洞宾的自画像,二是吕洞宾显灵为道院题“飞来野鹤”四字云云。
鹤林道院龙门法派奉丘处机真人之教,丘处机是王重阳真人弟子之一。王重阳乃全真教祖师,被认为继承了唐末吕洞宾道师的衣钵。所以吕洞宾被鹤林道院的道人奉为教祖。一入当时的鹤林道院山门,正面即是吕祖像碑亭,碑上摹刻吕洞宾之像,以所谓流传有绪的吕仙自画像为摹本。
而关于“飞来野鹤”四字就更奇了,说是在乾隆辛丑年七月,有人在金鼓洞用餐后向道人告归,“出洞门,忽见东壁左行大书四字,墨沈淋漓,体势飞动,共相嗟赏,以为非尘外高人不能作此。”于是被认为是吕洞宾显仙迹。此事放在现代,应该是无人相信,但古人还真信了。到嘉庆年间,时杭州书法名家梁同舟观摩此四字也相信是仙笔之说,云:“西湖金鼓洞鹤林道院,北山之幽绝处。向供奉吕祖真像,常著灵迹。乾隆辛丑年间,吾乡顾涑园先生访道友于是院。出见黝壁上大书“飞来野鹤”四字,其书自左而右,笔势跳掷,墨沈隐隐似未干者,一时同观之人,咸以为吕祖戏题之笔。先生为余述之如此。余谓是地境幽路僻,绝少行踪,且字势飘飘有凌云气,绝非食人间烟火所能者,其为仙笔可断不疑也!”
如今金鼓洞,吕祖像与“飞来野鹤”四字早已无处可寻,洞右上石壁,倒是有“归来一鹤”四字可见,只是“鹤”字只剩半边。志书记载,此四字为乾隆年间杭州书画家关槐所题。此石壁下,还有一小池,名金果泉。《金鼓洞志》云:“在金鼓洞右,石壁镌‘金果泉’三字,八分书,不署年月及书者姓名。泉自洞中流出,涵为一池,不溢不竭,清可鉴发。泉中有游鱼数头,或出或没……泉味清冽,与白沙泉埒。”清人对金果泉多有诗咏,汪有谷诗云:
“峭壁何年立,泠泠泻此泉。澄清涤烦暑,白昼起寒烟。
蛟窟深难测,鱼鳞跃自然。披襟一相对,疑是晚秋天。”
自从那条通往金鼓洞的石板大路修通之后,去金鼓洞访鹤林道院者便络绎不绝。文人们也欣然会赴金鼓洞宴游。清嘉庆乙丑年十月(1805年),杭城诸多文人名僧燕集金鼓洞,饮酒赋诗,纷纷留下同题之作《乙丑十月望前一日诸同人集鹤林道院赋诗》。
诗僧释禅一,时净慈寺住持写诗云:
“仙人骑鹤去,尚无返峰头。竹密泉声细,林深鸟语幽。
厨先烹有待,客自为停留。莫为长堤远,归途泛一舟。”
当时杭人游金鼓洞,往往走岳坟边的栖霞岭大道。“买舟直到花神庙,上岸欣然一径行。”花神庙即现今的竹素园。
还有与释禅一同行的文人赵晋、王辉、沈楼、周照、徐鉽等等一干人均赋诗以记。
赵晋:
“骑蝶汉津头,乘风上酒楼。今朝寻古洞,一片白云浮。
石瘦泉声远,霜清竹影修。欢然已三过,丹诀欲相求。”
王辉:
“竹密不藏岭,洞天怡我情。空林归野鹤,落叶带青声。
径僻树皆瘦,山寒云自生,何从证金果,此地有泉鸣。”
沈楼:
“一径入修竹,人来古院幽。寒烟笼瘦树,落叶满空楼。
野鹤今何处,神仙不可求。衔杯拼尽饮,斜日尚迟留。”
负责接待的金鼓洞住山道士张复纯也致诗曰:
“古洞何年凿,吾家几叶传?招来云外侣,都是饮中仙。
清兴殊无敌,新诗会有缘。迟迟下山去,谷鸟破轻烟。”
鹤林道院在清末(太平天国)的战火中被毁,随着道教的日益式微,金鼓洞逐渐复原成“悬崖倚空,未有屋宇”之状,今金果泉池中可见游鱼数头,金鼓洞古采石遗迹、道院遗址依稀可辨,只有古洞周遭的修竹轻烟,瘦树浮云依然。
金鼓洞不远处还有一个银鼓洞,似乎是金鼓洞的姊妹洞,在清代时,此洞称归云洞。“山坳洞不甚宽深,而洞外石骨嶙峋,文多皱叠,若朵云之驻山,因以‘归云’名之。”清*叶均有《归云洞》诗:
“云气弥漫洞口封,遥天散作玉芙蓉。有时出岫心原懒,会到归山态尚浓。
瑞彩未输霞五尺,轻风已度岭千重。问渠何地堪停息?家在冈头第一峰。”
原金鼓洞之西,由小路而下约百米,有个名叫“懒云窝”的地方,属金鼓洞道人所有,有屋三楹。懒云窝之名,原是元代回族诗人阿里西瑛新筑别业之名,他作《殿前欢*懒云窝》散曲一首,有“懒云窝,醒时诗酒醉时歌,瑶琴不理抛书卧,无梦南柯,得清闲尽快活。”句,其好友贯云石(酸斋)有和诗。金鼓洞道人取其名,或用其意。清代文人似乎因其名而青睐之,亦纷纷往访并诗咏。金志章《懒云窝》诗:
“幽幽绿玉窝,境僻游踪罕。道人常闭关,心与云俱懒。竹鸡清昼啼,一坞晴云满。”
清*赵之琛《殿前欢*懒云窝》曲:
“乐如何,天风吹下懒云窝。仙人唤我和云坐。道破南柯,休将宝剑磨。
不待高轩过,且倚藤床卧。清闲由我,烦恼由他。”
如今懒云窝几成荒榛密林之地。
看来去金鼓洞的游人甚少,多是游北山栖霞岭的山行者偶然路过;洞旁的亭子里,有十数老人,应是此地常客;他们三五成群,围着象棋棋盘,弈者观者,各有姿态,自成趣景。
依我所见,若仅仅是想打卡西湖栖霞山自然美景,在那古代的青石板道路上看看路边林木山石之景就可以了,没有必要非到金鼓洞不可,否则会大感失望的。但若是想探知古代采石遗迹和道教文化的遗址,了解金鼓洞及鹤林道院的历史文化的遗留,感知一下民间佛道信仰的式微和顽强,则不妨到金鼓洞去探看凭吊一番;若再进一步想知道金鼓洞历史文化的渊源,则可去读一读相关书籍,如《武林掌故丛书》之《金鼓洞志》一类的古书。